2015年7月20日 星期一

【謎】



"光子太太、光子太太、手術結束囉!你聽得到我嗎?聽得到的話麻煩點個頭喔"

任憑瘦弱的麻醉醫師使出全力大力的搖晃光子太太,不時確認著生命跡象的畫面,調整麻醉藥量,大聲在她耳邊呼喊,光子太太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。

不過是一個標準程序的舌癌切除手術,術前術中都非常順利,冷凍即時病理檢查也顯示手術切得很成功。執刀醫師一派輕鬆,邊電燒左半邊的舌頭,邊教我判斷切除範圍的方法。最後縫線的時候,跟刀的護理師肚子咕-----的叫了好大一聲,大家笑得東倒西歪,討論著下刀後要去哪家居酒屋喝個兩杯。

然而光子太太怎麼也沒辦法從麻醉中醒過來。

氣氛很緊張,原本就冰冷的手術房,好像瞬間搬到北極。大頭的臉露出不悅的顏色,主治醫師焦慮得狂叩麻醉科主任,我在旁邊呆呆得以身體壓住光子太太的雙腳,以免她突然醒來過於激烈的反動把我踹飛。

時間滴答滴答的過去,做什麼都叫不醒光子太太,下一台緊急手術在門外催促。

沒辦法拔管。全身管線插著,連同機器直送加護病房。

病床推過家屬等候室,光子太太的先生和大兒子焦急的神情我心揪了一下。光子太太一家都有輕微或嚴重的精神疾病。在商社工作優秀的二兒子,受不了重度憂鬱症的折磨,去年跳樓身亡。

牆上的秒針滴答滴答,點滴的細管緩緩注入。生命跡象穩定,光子太太規律起伏的呼吸,不看插滿管子的床頭,幾乎忘記這是一個危急的時刻。大頭跟主治醫師本來就冷戰了很久,現在又有這樣的突發狀況,大頭抓到機會在加護病房爆跳如雷了一陣。氣氛尷尬至極,我在旁邊僵到不知道如何是好。心中默默祈禱一切趕快恢復正常。突然,光子太太一陣亂動,虛弱的撐開了眼皮。醫護人員急忙湧上,擋住她想要拆掉呼吸面罩的快手。

光子太太表現出極度想要說話的樣子,但卻發不出聲,手揮來揮去的又想坐起來,場面混亂又危險。護理師立馬遞上點字板,讓她指出他想講的字句。點字板上寫著あいうえお的五十音,像我們的ㄅㄆㄇㄈ注音符號。

"じ、な、ん、き、た" 
("次男来た") 
("二兒子有來看我")

那是發生在農曆七月的事情,相信台灣傳統習俗的歹丸囡仔挖奔狼,在盛夏又冷氣不冷的病房裡,驚悚的背脊發涼。主治醫師鎮定又大聲的回應:不是二兒子喔!二兒子已經不在囉!您的先生和大兒子都在外面等您喔!加油啊!

光子太太奮力的搖頭。又示意我們趕快拿點字板來,好像很多話要說。

"し、の、せ、か、い、に、い、っ、て、き、た" 
("死の世界に行ってきた")
("我從死的世界回來了")

"じ、な、ん、と"
("次男と")
("和二兒子一起")

接著眼角流下了好幾滴淚水。

醫護人員嘻嘻哈哈的說,哎呀您還活著啊,離死亡還太遙遠啦,哈哈哈哈!光子太太激動得一直點頭示意,執意想坐起來和大家謝謝,卻馬上被壓制躺平。

晚上的例行性會議,主治醫師冷靜分析光子太太無法即刻清醒的原因。由於有精神分裂症的病史,光子太太長期服用多種精神疾病藥物,與麻醉藥的加成效果,造成她體內麻醉藥代謝不正常,並出現大量的幻聽幻覺。

我隨手翻著她的常用藥物,看似專心的檢查著住院期間的病歷,心中想著其他可能。

或許是她太思念先離開的二兒子。

或許在意識消失的幾個小時裡,她真的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了一遭又回來。

那個炎熱又骨子發冷的午後,加護病房右邊最底的床位,在我心中仍然是個謎。

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